明镜专访外交部副部长傅莹(未删节版):“西方傲慢自负”
与外交部官网不同,明镜周刊网站的原文保留了几乎全部核心内容。此次访谈涉及了几乎所有关于中国的敏感热点话题。傅莹的回答睿智精彩。然而我们更应该重视明镜周刊的问题,重视西方是如何看待中国的崛起。
傅莹:“西方傲慢自负”
中国副外长,现年58岁的傅莹,批评欧洲人和美国人仍然抱着冷战的思维去看待崛起的中国。她猛烈回击西方对中国关押著名艺术家艾未未的指责,同时声称,北京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
明镜:部长您好,在当代没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给西方带来如此大的震撼-然而近年来,也鲜有国家像中国因为自己隐形战机和首艘航空母舰而让世界坐立不安。中国需要大搞军备吗?
傅莹:在上一周我们第一艘航母的下水试航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中国人民为此期盼了很久,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自身国防力量增长的一个必然结果。哪怕首次试航的航母仅仅是一艘经过维修的二手航母,哪怕这艘航母仅仅用于训练目并且离服役很有相当的距离。这也足以让中国人感到激动。中国在海军实力方面远远落后于美国等国家,因为美国在很早之前将拥有了精锐的航母编队。
明镜:中国不断增长的军事预算难道不是另一件让人不安的事情吗?
傅莹:长期以来,中国武装力量的发展一直较为滞后,远远落后于对人民福利的提高以及生活水平的改善。我女儿的这代人是第一代没有经历过饥荒的人,这是中国所取得的了不起的成就。我认为您和西方对于中国军事力量的恐惧,是旧思维下作用下所产生的偏见。因为对于其他国家,比如德国的两个盟友,美国和法国,这两个国家都拥有航母母舰,德国似乎不以为然,却对我们发展航母指指点点。
明镜:中国会在多大程度,多用何种手段来保卫自身的利益不受侵犯?我们一直听见,中国在南中国海的主权争议中发出强硬的声音。。。。
傅莹:我们也在问,为何现在某些国家在这个问题上一直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尽管我们一直以来就与南海问题的有关国家展开对话。但是目前在南海问题上,争执仍然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关键是南中国海的航道仍然处于和平的状态,这里没有丝毫要大动干戈的迹象。
明镜:美国人不止一次质疑中国是否能和平崛起。巴基斯坦据报道将像中国提供美国在清剿本拉登行动中坠毁的直升机残骸。这一消息属实吗?
傅莹:中巴双方都对否认了这一报道。对于我来说,这则报道折射出一个问题:中国和美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吗?两国会兵戎相见吗?两国的军队彼此剑拔弩张,磨刀霍霍吗?上述说法在现实中没有一项存在。而美国继续保持对中国的武器禁运,这实在不是一个特别友好的态度。中国没有挑战美国的企图,而中国也不将美国视作敌人。西方总是习惯性地将冷战的旧思维强加在中国头上。这实在令中国难以接受。
明镜:在德国国内,许多德国人对中国有着深深的隔阂,将您的国家先是视为竞争对手,然后再视为合作伙伴。对此您能理解吗?
傅莹:这实在让我很费解。如果德国人从根本上意识到,在中国有无数的人摆脱贫困走向富裕,那么德国人就应该认为,中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德国人也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世界上总有不同的政治制度。不仅仅是德国乃至西方总是认为,那就是只有他们的制度才能推动发展。一些国家的确喜欢采用西方的制度,但是我们也从不久前的金融危机,看到西方制度也存在自身难以克服的困难。而西方一直都傲慢自负。实事求是的说,民主本身显然无法填报人的肚子的。
明镜:在西方民众眼里,中国的领导层一直笼罩在一层神秘面纱中。长久以来西方的观察家一直对中国如何做出政治决策感到迷惑。基于这个事实,您对外界对中国的不信任还仍然感到惊讶吗?
傅莹:中国的发展模式和政治制度是基于中国自身的历史发展和自身的文化传统。同时中国模式也是在不断改革中发展,其中民主决策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决策者若想做出正确的决定,必须倾听人民的呼声,重视人民的批评。如果一个政府脱离了群众,那么这样的政府注定不能长久。而我们自身也有着清醒的自我反省和检讨。
明镜:中国模式在借鉴西方时,忽略了透明度和法制。
傅莹:法制和透明度同样是当代西方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同样我们身上也存在着西方所存在的问题。我们也在尝试去理解,为什么许多政府犯下如此多的错误。西方政府在财政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为何还做出如此多的承诺?为何某些西方政府的开销会远远高于其收入?(译者注:傅莹应该在影射欧元区的债务危机)西方在冷战结束后难道就裹足不前了吗?难道西方仅仅是沾沾自喜了吗?
明镜:民主是极其复杂的制度,而在制度繁文缛节的运行中往往出现各种问题。相比于西方民主的低效,您是否觉得中国的制度会更加优越?
傅莹:我们不会用所谓的优越二字来形容。中国人向来是谦虚。我们尊重西方的成功,并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
“我没有兴趣,在艾未未的问题上再浪费口舌”
明镜:不久前被拘押的艺术家艾未未,他的亲属到柏林寻求支持。这一事件似乎激起了德国民众的巨大愤慨。后面的事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艾未未的被捕恰好发生在德国外长盖多 韦斯特维勒和中国官员出席在北京开幕的一次展览会。
傅莹:您将一件普通的案件联想发散,赋予了其不平凡的意义。因此我实在有理由相信,您实在有点庸人自扰。为什么中国要将国内的事情和一个来自欧洲的外长的访问相联系。您所提到的这件事情仅仅是中国国内的一起司法案件,仅此而已。我没有兴趣再谈论这个问题了。
明镜:如果对艾未未的处理仅仅是一个司法案件,为什么艾未未没有受到公开的起诉或指控,而只是简单地消失了81天。而中国官方所谓的偷税指控实在是缺乏说服力。
傅莹:您既然对这个事件有如此大的兴趣,并且认为中国官方践踏了法制,您完全可以把这些话放在台面上说。而中国政府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有关部门来治理。德国某些人对待中国的态度是狭隘和负面的,这也是为何中国实在不愿意跟德国开展人权对话的原因。我们对于人权的理解基于联合国的宪章,人权赋予公民政治权利,生存权利和发展的权利。但对于西方某些人来说,人权只是跟个人联系在一起,为此为了个人甚至不惜以毁灭国家或践踏法律为代价。(译者注:这里应该是指西方打着人权旗号的干涉行动)
明镜:捍卫个人的权利对于其他成百上千的人来说有着重要意义。
傅莹:那请您注意您所谈及的具体环境。这片土地上居住着1.3亿人。在我们和西方开始接触的第一天其,我们就在谈论人权。而今天西方的所谓人权被当做对抗中国的工具,完全无视中国人权的改善,也根本不提中国在此的努力。1
明镜:您能说一点跟艾未未更加沾边的话吗?
傅莹:艾未未的情况会被调查清楚的。他在缴纳了一笔保证金后被有条件地释放了。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的评论。
傅莹:发生在近东的巨变也引起了我们的高度注意。但总体是我没看出近东的运动跟中国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西方观察家的一贯作风,只要世界上哪里不对劲,就一股脑地给中国扯上关系。中国社会如果真的危机重重,那为何中国当今对德国人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在2010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87%的中国人赞成政府的在社会发展的努力。如此高的满意率,就连美国政府也做不到。
明镜:每逢西方的政治家会见西藏人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中国总是会有激烈的反应。一些国家建议中国,通过对话解决和达赖喇嘛的争端。为什么中国一直无法与西藏精神领袖取得共识?
傅莹:我们和达赖喇嘛谈判的困难在于达赖的政治立场和他的要求。你们可以看看他的官方主页,就会明白,他一直在追求西藏的独立。
明镜:但是达赖喇嘛公开场合讲得很清楚,那就是他并不希望将西藏分裂出去,而是要求西藏更多的自治。
傅莹:西藏是中国固有的领土。当然和他谈判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我们永远欢迎他回到谈判桌上来。
明镜:达赖喇嘛已经从西藏的流亡政府中正式隐退。对中国政府来说,难道现在不是和达赖达成和平协议的大好时机吗?
傅莹:他放弃了他的政治职位,但仍然作为西藏权力和宗教的最高象征。然而西藏政教合一的时代早已结束了。如今的西藏发展迅速,这片土地焕发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我们会拭目以待,达赖喇嘛能否解决自己不合理的政治要求。
明镜:西藏不是中国唯一发展迅猛的地区。在西方陷入债务危机的你摊上,中国却在经历着突飞猛进的发展。共产主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最终战胜了资本主义?
傅莹:我们可不是苏联。整个冷战,西方和苏联都恨不得扼住对方的喉咙,将对方掐死。遏制对方是你们冷战时的战略目标。我们跟这些没有一点关系。
明镜:中国在七月末持有的美国国债已经高达一万一千六十五亿美元。中国已经是一个经济上的超级大国。这对于国际政治的权力格局会带来哪些影响?
傅莹:很多人都说,世界权力中心的天平正在由西方向东方倾斜。而我们认为,世界会往多极化的方向发展。当今的世界秩序,是在二战后建立的,并且仅仅造福于西方的10亿人,已经到了必须要改革的时候。中国只是当今崛起的发展中国家的一个,巴西,印度还有非洲的部分国家发展都非常迅速。而世界权力的改变和交接需要渐进式的进行,而不是通过战争,通过冲突,而是通过对话。
“中国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
明镜:西方是不是正在逐渐没落?
傅莹:欧元区经济当然处在一个困难的时期,但欧元区已经挺过了最困难的经济危机。同样中国的经济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西方能否克服自身的苦难。西方经济的衰退也绝不符合中国的利益。中国和西方必须同舟共济。你们的安吉拉 默克尔总理和法国总统尼古拉斯 萨尔科齐已经明确表示了应对债务危机的决心,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和我的同时前不久也在讨论欧盟下一步的举措。随着债务危机的升级,现在必须采取切实有力的措施,否则欧元区就有着崩溃的危险。
明镜:西方目前的金融危机的蔓延升级,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
傅莹:中国对此忧心忡忡。
明镜:许多观察家认为,中国政府的执政合法性几乎完全取决于其经济上的成功。如果中国遭遇到经济危机和发展瓶颈,那么您的国家会不会出现大的社会动荡?
傅莹:当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候,西方国家会改变其多党或两党轮流执政的制度吗?显然不会。既然西方不会,中国也不会。我们的改革仍然在半路上,我们会坚持推进改革不动摇。
明镜:西方一直认为,中国的发展是对各方都有利的事情。在中国迅猛发展的同时,中国在各种国际组织例如世贸组织扮演越来越积极的角色,却给人一种利用国际组织来谋取私利的印象。对此长久以来人民币并未根据市场机制来升值仅仅是其中一个例子。
傅莹:中国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但是西方因为习惯性地处于世界的中心,认为自己垄断了对真理的解读,自我感觉实在过于良好,而当世界上出现不同的价值观和文化时,西方可能就会感觉特别地不舒服。同样,当西方认为自己赢得冷战时,这种自我优越感可能会更加强烈。现在,冷战早已结束,灰飞烟灭。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现在西方必须从一个迷梦中清醒过来,那就是这个世界早已不是当年西方一家独大的时候,世道早已换了模样。现在东西方都是平等的。
明镜:中国一直重视于北朝鲜国家领导人金正日的关系,而那里的人民正在遭受饥荒,仅仅因为金正日拒绝对外开放。同样中国也支持北苏丹总统乌玛 阿 巴希尔,而他因为反人类罪而被国际刑事法庭通缉。而支持这些国家背后,是中国人什么样的思想?
傅莹:我们曾经遭受殖民和侵越的历史让我们明白,没有一个国家拥有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另一个国家的权力。我们是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我们一支四百多人的部队参加了联合国在苏丹的维和任务。倘若我们不喜欢一个国家领导人,我们也没有权利去干涉他的政府和内部事务,这样只会使局势恶化。德国人可以反思下自己并不是很成功的海外干涉行动。
明镜:您是指德国参与在中国邻国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吗?
傅莹:总之好好反思认真反思。
明镜:中国在联合国似乎显得特变软弱,特别在针对伊朗,北朝鲜还有叙利亚的决议中国都不敢和这些政权唱反调。而叙利亚总统巴沙尔 阿萨德为维护独裁统治,竟然下令军队向手无寸铁的人民开枪。对于这些公然践踏人权的行为,中国的忍耐极限究竟在哪里?
傅莹:伊朗的核问题攸关这个地区安全,因此我们也参加了5+1会议。对于朝核问题,中国主持了六方会谈。我认为,耐心的外交周旋最终会取得成效。
明镜:在伊朗核问题上,所谓的耐心实则拖延只会让我们丧失掉解决问题的宝贵时间。
傅莹: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明镜:中美两国,作为当今世界的两大强国,会如何应对全球性的挑战,诸如网络安全,金融安全,食品安全还有核武器扩散等问题,基于两国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意见分歧?
傅莹:我们需要克服相互之间的不信任。如果中国和西方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这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在诸如维和行动,索马里海域的船只护航还有气候安全等问题下,中国一直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
明镜:成为举世瞩目的新兴经济霸主,中国对此感觉如何?
傅莹:这不过是外界对中国无数褒奖的一个。
明镜:中国对于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不感到紧张吗?
傅莹:完全没有。同时我们也不认为自己是超级大国。中国不会成为美国或者苏联的翻版。中国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有着自身悠久文化传统,同时有着巨大人口的国家,通过发展,中国人会比以前更满足,更加幸福,对目标也更加坚定,同时与世界和平相处。德国乃至整个西方没有必要担心中国。因为找不到担心的理由。
明镜:部长女士,我们感谢您接受这次专访。
此次采访由明镜周刊编辑 Susanne Koebl在北京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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