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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废墟上的民主梦

发布时间:2013-04-22 10:28 作者:野夫 9698次
  ——基层政权赈灾重建的追踪观察与忧思 
  题记:《治小县若统大国》一文发出之后,引起了一些关注;少君兄相约再写续篇。因媒体多言悲情故事,名流好发“含泪”辞章;更有无良文吏在代鬼称谢。然而大地人心的疮痍却依旧醒目;灾区官民的危机和困境,实非短期应对即能纾解。既然机缘凑泊获得“在场”的身份,如实记录便是不贷之责;于是决定自续前文。观察原型则仍以“纹江区”为主,所有人事仍无虚构,藉此客观探讨灾区重建的可能愿景。再次感谢依旧关注灾区灾民的善良人士。 
  一 
  风云际会的三国年代,有两位一时并称的人中龙凤,那就是著名谋士——卧龙诸葛亮和雏凤庞士元。庞士元英年早逝,却留下了一个著名的“三计策蜀”的典故。正是因为刘备采纳了他直取成都的这一计,他乘白马奋勇当前,不幸在落凤坡被蜀将张任射倒尘埃。今天他的墓祠仍在纹江区的白马关上,配享着百姓香火。而他的宿敌张任将军的墓室,也依旧在纹江城关的云盖山,恰好和他遥遥对峙着。 
  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最终都归于尘土。同一方大地包容了这两个攻蜀据蜀的政敌,万户千家的有情众生,依旧不论是非地传颂着他们各自的英雄传奇。四川盆地始终都像一个俊杰奇士出没的巨大舞台,在历史的烽烟战尘之中,穿梭着那些层出不穷的脊梁和背影。只有那至今还辙痕深刻的金牛古道,似乎还见证着他们奔波救蜀治蜀的千古艰辛。 
  四川是一个移民大省。清初由于张献忠屠川,造成如此膏腴之地却十室九空,不得不号召“湖广填四川”。正因此,这里形成了多元的移民文化,使得此地人民颇具包容之心,且惯能穿州过府走南闯北;故有“无川不成镇”一说。 
  四川的历史,在青简记载之外,自有许多扑朔迷离之处。从三星堆文化到金沙遗址,那格外璀璨的远古文明,迥异于中原文化的美轮美奂,都显得神秘而高贵。尤其是那来去无踪惊鸿一现般的突兀,在一个以史传著称的国家,竟然是无迹可寻。其预设的伟大悬念,使我在数千年之后还能感到某种彻骨的荒凉。 
  仿佛在某个遥远的年代,这里就曾经浩劫,一个几近成熟的文明被骤然终结。那时的领袖不得不带着他的人民,匆匆掩埋下他们的各种稀世之珍,然后踏上异乡或者世外。一个族群带着他们曾经的创造、发现和文明程度,远远地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剩下一片肥沃盆地,像一个被遗落的金盏,等待着无数兴亡往来的南渡衣冠。 
  二 
  纹江有史以来似乎就是一个疏世独立的驿站。尽管早在西晋即设县治,也许因为太靠近德阳绵阳这两座重镇,不得不在以后的年代历尽兴废。仅仅在有清一代,便废立三次。在新中国,也大抵如此。最近的一次由镇复区,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事。 
  一个只有4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长期以来,平静发展,自然难为外人所闻。但是自从“5.12”汶川地震以来,它却因为周边这些迅速名震遐迩的悲惨地名,而终于渐为人知了。因为在这个怵目惊心的日子里,它也同样遭遇惨祸。目前在国家的地震灾难排行榜上位居第26名。就这样,原本一个天府福地,由于地处震带之冲,不免也要同担天灾之害。骤然之间大地呻吟,好好的锦绣温柔之乡,却突然窝棚遍野。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不免顿生沧桑之慨。似乎人间歌吹犹闻,却已然万般繁华如梦了。 
  清朝乾隆年间,这里曾有一个书香名门,诞生过一个西蜀名士李调元。他们“一门四进士,叔侄三翰林”,这在一个穷乡僻壤,自然是誉满闾里的荣耀。即使今天,调元镇的命名依旧还在纪念着一代文星,而故居“醒园”的留存,仍然提示着读书进取的后辈来者。 
  李调元在乾嘉盛世,也算是个敢于强项的谏臣。后来为和珅打击排挤,不免也曾流放新疆——这在中国的多数时代,几乎也是耿介文士的宿命。好在故园山水,尚能兼容逃客,但凡归去来兮,多能找到退路。高蹈还山的李调元,未能成为名臣,却意外地成为了川菜川剧的记录整理和传承者。当然同时,他还是一个著名的民间出版家和诗人。一个与朝廷不和谐的官,最后被逼成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许于他本身而言,并非理想人生,但是对于今日犹耽于口耳之乐的川人来说,却实在是一件幸事。 
  李调元一家的巨幅浮雕,至今仍矗立于罗纹江畔的危崖上。但是他读书的鹡鸰寺,却在此次的浩劫之中,毁于一旦。而故居醒园,也在两百多年的风雨之后,飘摇颓唐了。 
  三 
  之所以要用上述史话破题,是因为一个地方的人物风俗典章文化,必将隐隐断续传承在它的前世今生之中。地域如人,法统的改变恍若家族血统的变换,往往可能导致其道统的式微。也就是说,横亘在川陕驿路上的纹江,曾经是无数文士墨客游宦逐臣往来驻足的要津。在并不遥远的年代,它也曾经文风沛然民俗淳朴。随意翻检清代再四编刻的《县志》,不难发现这里曾是一个斯文敦厚之乡。 
  然而,“汶川大地震”以来,这里陡然凸现的各种乡村矛盾吏民冲突,却会使多数的知闻者和施政者备感疑惑——难道这就是曾经路不拾遗的仙乡吗?我们的人民何时开始变得锱铢必究寸纱不让的?甚至一言不合就非要睚眦相向。我们看见地质学的余震未消,社会学的余震却开始萌动;一场大地震所引发的次生灾害,显然非仅一般意义上的环保疫情之类可以完全概括。肯定有某种危情,正在或即将侵蚀不少民众的精神。 
  果然,第一例非地震死亡事件很快就出现了。 
  鑫福镇位于纹江区东南角,与邻县接壤。五月底“双抢”已毕,农事稍闲。家家户户的麦子入仓,即使灾年,实无断顿之虞了。然而对国家救助钱粮的仰望已久,因为种种纷争,一直尚未落实名额下发到户。但是社会捐赠的各种物资,则已开始频繁分流到这个僻壤了。看似整车整车的各种饮食和妇孺用品,真正发放到乡镇一级,就已经是五花八门多寡不一。乡镇再平均搭配分发到村,村再基本搭配分发到组,那就必然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足够均分到每户了。 
  每组只有一个拿财政补贴【每月30-100元不等】的头儿,老百姓按习惯还是称为“队长”。队长一般要管四五十户人家,级别类似于民国年间的甲长。取消农业税之后,多数组是没有公积金办公费的,现在每天要接收各级下发的赈灾物资,仅仅只说领取装卸再运回一事,便要不胜其烦。更不要说搬回之后还要及时组织分发——而如何基本公平的分发,那就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琐事。而村里到镇上的领取分发,过程也基本一样。 
  虽然上级政府要求的是轻灾救重灾,物资分配向确实困难者倾斜。但事实上,面对每天要领要发的七短八长的各种零碎什物,在基层根本无法做到这种“道义上的公正”。因此,在保证不私分多占的前提下,干部只能追求一种简单的“权利上的公平”。因为只有这样,全队才基本不会吵架,赈灾才能顺利进行。只要老百姓不闹事上访,上级也只能在这种非原则的救助问题上,不深究深责其中可笑的绝对平均主义。 
  鸿兴村此前领到的各种东西,各组下发时,采取的是按大致平等的估价搭配分堆,50户人就分50堆,编号抽签,各凭手气取回。即使光棍抽到了卫生巾,寡妇抽到了男T恤,因这种办法简单便捷,百姓也基本无怨。但某天分来的只有15瓶可乐加15盒酸奶,连分堆也不够,村民的智慧竟然也想出了绝对看似合情合理的方式——把可乐兑酸奶,每人拿杯子来领取。这其中隐含的人世况味,实在让人啼笑皆非。但有可能正是这样一些“公平”却凉薄的世态人心,酿就了此后的人命伏笔。 
  四 
  在叙述这件还将较长时间困扰基层政权的人命官司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目前中国农村的实际治理结构。因为任何看似偶然突发的事件,必与其所处背景暗暗相关。 
  中国的郡县制度自秦而始,然而县治以下,自古是皇权不到的。但为了征兵募役之便,秦汉两朝在县以下设乡、亭、里三级,魏晋隋改设邻长、里长和党长。唐代人口增多,在邻长【管四户】之上,改设保正、里正和乡正【500户】。到宋朝王安石变法,初创保甲制取代乡里制;而明朝采取里甲制并增设老人制,用乡绅贤长自治管理。清代多次变革,保甲里甲并用;一直到清末新政变法,首次提出《城镇乡自治章程》,但是随着袁氏窃国,立即宣布取消省县自治,首设区村两级。区成为最低一级行政单位,负责各种地方行政。这是把自古地方绅士牵头的民间自治组织纳入官僚体制,并把国家权力向乡村社会侵入的开始。 
  孙中山所再造的国民党,本质上和后来的中共一样,皆是“师俄”学得的一套集权体系。蒋介石首倡“以党治国”的政治理念,并仿苏式体制设立党政军三个系统,实乃中国“党天下”的始作俑者。其党部一直延伸到乡镇,形成与各级行政系统并行运作的双重衙门。而乡村,国民党依旧采行保甲制,彼时的保甲长也多是党员,也兼秘密警察之任务。这是中国政治体制由王朝到党国的滥觞;国民党主持的这种政治现代化的转型,应该说直到马英九时代才算完成。 
  梳理这样漫长的乡村治理结构史,不言而喻,是为了找出今日基层权利机制的母本。在当年的所谓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衍生出的人民公社这种怪胎,已被历史证明其误国伤农之后;目前政府选择的这种“镇村组”三级模式以及治理方式,大抵与民国的“乡保甲”体制名异实同。历史转了一个怪圈,还是被忽悠回到了老祖宗的起点上。 
  但是过去的乡村自治之所以能基本保证民间秩序礼法,是因为朝廷建立的乃宗法国家。皇权主要依靠家族组织和乡绅为中介而行使,并由此负责对乡土社会的治理。而共产党执政以来,为了实现政府公权对民间社会的全面接管和控制,首先粉碎的就是代理私权的宗法体制。乡绅阶层被整体打压,家族宗祠被彻底摧毁,乡规民约等各种自然法、民间法和习惯法,都被各种空洞不实的“王法”所取代。于是,以后就必将出现“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的悲剧时代。 
  当执政者走到廿一世纪,终于明白此理,将国家权力收缩回乡镇一级,重新再提“以人为本,村民自治”之时,却忽然失去了民间管理的完美替身。宗法组织不再存在,乡绅贤长尚未发育,村组干部已非吏员,且非完全实质的民选民治;于是基层政权顿时出现部分治理真空,每临大事骤起,必然凸现乱象——村组两级实无真正的约束力。 
  于是非正常死亡之事,就必然接连发生;且总有可能某次,将酿成大祸——近日的瓮安事件——不过其一而已。 
  五 
  村组干部都是农民身份,村支书由上级组织部门在该村党员之中选定,是村级行政的实际老大。村委会主任配合支书工作,是中国目前唯一真正采取海选方式诞生的。但是多数时候,象征性差额竞选,也演讲PK,实质则还是内定为主。另外还有一个文书负责各种内勤,和支书主任一样,可以拿到财政津贴的80%——每月400元左右。还有一个第四职——妇女主任,拿一半的津贴。以上四人构成今日乡村的权利核心,一般管理十到二十几个小组,一千多户散居的农家。 
  至于村民小组【民国的甲,以前的小队】的组长,多数地方已经失去诱惑力,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追求去担任。加上现在的青壮农民,基本出门打工,留在村组的多是老人妇女儿童,因此确实很难选拔。于是在基层通常采取的方式是,村干部在组里看中谁还有一些“话份”和魄力,就请他喝酒,求他帮忙分担几年。老百姓一般不会对这种指定有意见,如果该人过分自私和霸道,他们才会结队向上级抱怨要求替换。 
  免除皇粮之后,农民和干部基本没有冲突;在太平时期,百姓自耕自足自娱自乐,完全可以遗忘干部的存在。但是当天灾骤起之后,这部国家机器的末端链条,就要飞速运转并将发挥重要作用了。 
  地震之初,通讯不畅之际,纹江区的村级干部基本都能自觉危机时刻的责任,跨上坐骑【摩托,这是村官普遍的交通工具】巡查去了。在救死扶伤之后,马上就要面对上级各部门发来的各种十万火急的表格,而基本准确的统计数据尚未完成之时,又要开始每天领发各种救灾物资了。他们只有四个人,自己的家也受灾,田里的双抢也迫在眉睫,每天不得不操劳到凌晨。当然还有一些突发的烦心事,比如用“火三轮”拖回的捐赠衣服,走到三组就被抢光了,后面四五六组就会来骂人,会怀疑干部私分。

  每天那么多沉重的水米物资要搬运分发,必须要请义工。在过去的“双提双统”时代,农民还有出义工的任务。取消皇粮时,“两工”的劳役也一起取消了。平时村里的公共基础设施比如塘堰干渠坏了,要想请农民出工自己维修,多数时候村里得付工钱才能解决。现在是救灾,关系到每家都能获得的利益,村官也总有几个能够随时使唤的小弟,因此找义工不算太难。但是义工既无报酬,也不能趁机多拿几件物资【这种时刻每种物资皆有清单,兼之众目睽睽】,却要每天为全村那些不出力的人劳累,内心多少也有怨言。今日中国多数地区农民的觉悟,至少不如从前【何以至此,我将另文专述,责不在民】。因此大灾当前,人人自危以邻为壑的现象并不鲜见。当许多人面对废墟而满心火气无处宣泄之时,新的危机自然就隐隐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六
  鸿兴村五组农民周某已经五十多岁,夫妻务农,房屋半垮;有独子名周华,在德阳打工。周家经济状况平时居中下,灾情也属中等。但周某平素嘴碎,好谈是非,为人处世不为多数村民所喜。六月初某日,听说村里开始发放帐篷,担心自家落空,便与几个乡邻径往村部等候。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村主任老徐才带着两个义工张千和李万开着“火三轮”回来。
  老徐一行累了一天,尚未晚饭,看见堵在门口的村民,多少有点不悦。他挥手要村民们先回去,说今天太晚,不会分发了,要大家明天到各组的组长那儿去领【这也符合发放原则】。周某等看着满车的物资,不愿离开。张千李万则开始卸货,张千见周某在一边看,便要求他也来帮忙。周某没等到分发,不免忿忿,兼之平日也非好与之人,便说:你们拿了工钱的,就该你们卸。张千等原本义工,素来也讨厌周某,见他如此,自然也来气。但村邻之间不便当下翻脸,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上前拉周某帮忙,周不干,张便顺手在周的胸部上用力抓了一把。
  显然这一把抓得较重,周某当时就骂骂咧咧,后来的尸检也发现胸肌有瘀青。张千李万卸完货回家,周某和村民眼看当夜确实不会分发,也一起上路。他们两条路并列,各自皆能听见对方说话。周某心里有气,故意骂张千,并谴责他们今夜不分,一定是有猫腻,肯定串通了准备私分。张千李万辛苦整天,闻听此言,顿时恼怒。两人说要教训一下周某,就冲了过来;周某以为同村之间不会真打,继续骂骂咧咧,哪知张千暴烈,挥臂抡向脸颊,把周某一掌打翻在地,顿时不起。
  张千和村民皆以为周某装死耍赖,没有管他径自回去。村民回去告诉周某老婆说打架一事,其妻带人赶来时,发现周某口吐白沫在地上痉挛,急忙报告村主任。村主任急忙拨打110和120,半夜将周某送到纹江区医院抢救,尽管政法委立即介入迎请德阳专家救治,但仍由于小脑碰地重伤不治。
  按说这是一桩民事纠纷引发的刑事犯罪,依律张千李万构成过失杀人或者伤害罪,于是警局也迅速拘押了已经投案的他们。一切皆可按司法程序进行,该当何罪即何罪,该附带民事赔偿就赔偿——这是一般城里人的推理。但是,放在今日的灾区加上农村,一切都变得没有如此简单了。
  区委书记老吴的直觉,再次使他嗅出了此案背后的凶象和险情。他迅速指令政法委全程介入。在一个非常年头,一个普通农民的非正常死亡,绝对可能引发群体事件。
  七
  死者的儿子周华在德阳打工,闻讯当夜就赶到了医院,而公安局的法医也正好开始尸检。报告很快出来,颅内出血致死,需要死者家属签字,并要求家属尽快火化。但是,现在的农民几乎都懂得一个规律——只要是意外死亡,绝不轻易火化,否则经济赔偿就难以最大化。于是,死者被送进了殡仪馆的冰柜,一场新的“博弈”不可避免地拉开序幕。
  如果按正常规定处理,村民之间扯皮斗殴意外致死,打人者视情节轻重,无非获刑3-10年,附带民事诉讼索赔,顶多可以裁定一两万,还不一定保证执行到手。周华是在城市见过世面的农工,深知父亲已死,即使枪毙张千李万也无济于事,而张李两家也是同村的穷人,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予民事赔偿。他当然清楚,只有把政府“绑架”进来,其父的死亡才会显示出价值和意义,才可能在灾年的众多死亡事件中真正“死得其所”。
  可是,明明是同村村民打架,如何与政府挂靠上呢?他在电视上看见了中纪委监督赈灾的举报电话——他举报说:村委会组织救灾不当且不力,有贪腐之嫌,其父指责村主任,竟然被活活打死。——这样的命案上达中央,又处于全国救灾的大背景之下,岂能不震惊朝野。当天省里的问责明电就下来了,很快市里的调查组也下来了,县委必须迅速如实逐级文字报告,且还要该村多数村民作证画押,似乎才能洗脱基层政权的连带责任。
  上级采信了基层报告,没有追究下级责任。但是尸体尚未火化,明显还有遗患,于是镇政府必须出面去动员丧家“入土为安”。周华则顺势提出家里困难需要救助,县里为了息事宁人,也很快通过民政和司法援助,给予了周家6500元。但是周华拿到钱后,依旧不肯签字火化,提出索要尸检报告。而按照规定,这个报告是只能提供给检察院和法院作为庭审依据,而不能给丧家本人。于是事件再次陷入僵局,而尸体没有亲属签字,是谁也不敢做主火化的——死人成为砝码,微妙地影响着乡村政局的平衡。
  如果基层政权对此完全撒手不管,你愿停放多久就多久——只要你交得起那不菲的电费和冷藏费——那是不是就可以稳住阵脚,把此种乡村冲突带入正常的法律轨道呢?答案一定是否,因为周华和多数群众一样清楚地知道,他们手上还有另外的王牌可以打出。
  八
  信访制度是典型的“中国式民主”设计【英语没有一个完全对称的词汇】——本质上说,它有别于民主社会的类似建制;无论君主立宪还是多党政治,其申诉专员制度或者苦情处理制度,均与我国的信访大异其趣。我们的信访明显地是继承了中国封建传统的一个怪胎式政治遗产,它既不是行政复议,也不是司法申诉。其产生的理论根源在于,国家社会的制度性设计缺陷,可以经由“圣君”和“清官”来一事一议给予纠正。也就是说,有史以来,皇室中央对地方官僚都是不信任的。为了预防基层吏员沆瀣一气为非作歹,荼毒百姓而对抗朝廷,甚至逼良为盗激起民变;因此要给予草民“告御状”的权利,以保留一个君权在上俯瞰社情民愤的孔道,用以制衡基层官僚集团的专权乱政。
  但即使在古代,朝廷也担心这种御前喊冤的制度,可能鼓励“刁民告官”的不良风气,无限增长纠察和治理成本,且广泛呈现社会“乱象”。因此,在相关律令中,也规定了一系列针对“诬民”的风险条款。也就是说,任何人胆敢赴京闹衙,必须要有类似“滚钉板”的勇气才行;即使所诉不虚,沉冤大白,告官的草民也要接受一点惩罚,用以警告和遏制喜欢随便“兴讼”的大众。
  中共执政以来,之所以要在公检法甚至纪检、监察种种机构之外,还要设置信访这个体系;本意仍然还是秉承的封建政治文化意识,给无辜百姓预留一个申冤的通道,并借以制约基层组织的胡作非为。而中国百姓又从来迷信明君清官政治,向有击鼓拦轿鸣冤叫屈的传统。于是,几乎文革结束以来,信访潮就层出不穷。
  没有公正的舆论监督机制和分权制约,基层政权也确实容易产生贪腐和制造冤案。更不要说几十年的极左思潮和运动,更是广泛地伤害了民众利益。因而信访的风潮必然急剧化,且有可能掀起政潮的震荡。为了防止民众动辄赴京上访,形成规模效应,产生不良影响以至于损坏国际形象,政府又设置了收容遣送制度——对流民和访民采取一定的强制措施,变相拘押甚至惩罚,这样来控制日渐汹涌的上访暗潮。
  但是收容遣送这样的“恶法”,确实不符合第四代领导人“以人为本”的政治理想。随着孙志刚死亡事件所引起的舆论风潮,这一扼制草民进城的非法制度终于被废除。随之而来的便是信访的高潮,“上访村”的凄惨存在,竟然成为了泱泱大国首善之区的一道奇特风景。
  当各种制度没有根本性改良之时,普罗大众自然不肯信任基层政权和法律的公正。当他们遭遇自己认定的不公待遇时,自然首先想到的不是借助正规的法律渠道来诉求权利,而是选择“告御状”的古老落后方式,来期待中央的恩遇和命运的奇迹。事实上,可能只有1%的人真正在上访中达到了“昭雪”的目的,但是依旧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来奢望万分之一的结局。当巨大的“怨民”在首都汇集,且随时可能冲击机关,并鼓噪起街头民主和广场革命之类闹剧时,政府自然要设计新的防控措施,来堵塞这样的非正规言路。
  九
  2005年,国家修订推出了新的《信访条例》,在规定了信访权利的同时,又划定了“非法信访”的界限。比如成群结队上访、围攻国家机关,比如拦截领袖车队或者到天安门广场下跪,还有到外国驻华使馆“洋上访”等等,在内部规定中都被视作“非法”的行为,是可以对当事人进行处罚和拘役劳教的。也因此,在湖南某县,竟然会把“非法上访,劳教罚款”这样气势汹汹的文字,树成巨大的广告路牌用以警告大众。
  另一方面,上级信访部门又要求基层政府控制上访人数,把每年的上访事件,作为考核基层工作的一个重要参数。凡是设法混进省城或首都的上访者,都要求根据“属地管辖”的原则,由其居住地的当地政府,派员出钱来接回——在基层,这叫“自己的孩子自己抱”。至于所投诉的事件和问题,除非极端重大和恶劣的,可能派专员调查,一般也都是发回当地政府去设法解决——至于当地是否能解决那则另说——反正首先是保证不再上访即可。
  这样一种既坚持信访制度不变【貌似给予了人民随时信访的权利】,又在内部要求绝对控制信访数量,甚至以此来权衡地方政权的治理绩效。这种矛盾的做法,必然教会民众凡事不走法律渠道,而走信访之路,并以此要挟地方政府,以猎取更大的利益。
  一些深通此道的上访户,一般都会无所顾忌地大胆借钱上北京。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出现在国家信访局或者其他相关部门的门口,要么已经有家乡的官员在等候,要么很快就会赶来。来人会劝说他们回去,一般会谈判答应提供往返路费和食宿。如果不是很难处理的问题,或者说不是诉求很高数额的赔偿,多数时候,基层只好花钱买平安。
  问题是,这样花钱摆平的基层纠纷,有许多并非是政府应该买单的。当事人所获得的“公正”,并非真正法律意义上的正义;而只是利用国家制度和基层政府简单追求“政治正确”,进行“博弈”所获得的利息。当上级严厉要求“稳定”大于一切——把普通群众的合法上访,甚至宪法赋予的其他权利都视为政治威胁——的时候,基层政府迫于无奈的许多妥协,实际上是对整个社会法则、道义的一种牺牲。更重要的是,它会形成恶性循环,会培养人民对法律的轻视,而寻求依赖人治,甚至学会“绑架”基层政府去索取份外利益。
 十
  很显然,打工的周华是深通上述政策尺度的;更何况身在众所瞩目的灾区,且加上奥运在即的大背景——中央要求地方从奥运之前到十月底,必须实现“零上访”。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他父亲的意外死亡,在殡仪馆的赫然冷藏,都足以成为他有恃无恐的诉求砝码。当他拿到第一笔补助之后,并未如约火化。而当他未看见政府的进一步行为时,他则要主动出击了——这样的时机稍纵即逝,他需要被重视和注意。
  我形容今天的基层政权,基本是一种“政治承包责任制”。每一级政府都要为自己所属的“封疆”,向上一级政府完成政治承包责任。为了达到各种考核指标,基层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运作手法。比如要实现“零上访”,那对敏感人群的动态,则是时刻掌控着的。因此当周华和他的亲戚,故意扬言要头缠白布打着白幡群体上访之时,区镇两级则早已知晓,且必须要有所作为了。
  当然例行公事是劝阻,是通过各种社会关系,把扬言要追随的其他人全部劝退——因为“群访”非法,多数非直接利害关系的人,并不敢真正两肋插刀以身试法。然后是和当事人周华讲理——本质是谈判的开始。周华提出要“索赔”18万,基层政权在此事件中本无责任,自然不敢开此先河,遂僵持不下。周华自知只身上访原无实际好处,就是真的闯到京城了,在奥运期间,恐怕更无好果子吃;但是继续扬言,则依旧是必须的恐吓。
  但是对基层政权来说,明知他不大可能暗夜潜往,但是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万一他去了,那上级却绝对会问责于地方。于是只好采取必不可少的监控,让亲戚邻居时刻准备把他从车站截回。两厢僵持,实际对谁都无好处;个人要误工,政府要费事,“博弈”的成本都在增大,输赢的结果却未可知也——多数时候是“双输”。
  多数地方的基层政权,眼前对周华一类的“苦主”,一般还是不会随便动用强制措施的。毕竟公检法在业务上,更多的属于“条管”【至上而下的系统主管】。在涉及可能给本系统带来麻烦的事件时,不会简单地服从“块管”【地方党政兼管】。当周华无理取闹拒不火化时,虽然基层并无“短处”无须害怕,但是在提倡“和谐社会”的今天,这毕竟是如鲠在喉的一丝隐忧,压迫你必须去面对。
  事情几乎拖了一月,殡仪馆只好出面电话周华,如果再不来缴冷藏电费,他们只能停电,因为他们也是有经济指标管理的单位。接着防疫站也来电话,如果尸体因停电而腐烂,那按照相关规定,他们是有权来处理的。周华当然隐约清楚灾区对一些无名尸体的例行做法,只好妥协,主动去找镇政府求援。双方谈妥,周华先签字火化,政府再补助三万五千元。
  周华再次拿到钱,事情似乎暂时好转。但是他只是承诺的火化,而不是上访。如果要他息讼不访,他现在开出的价码则是八万五。只要政府同意,那他就可以签订不再上访的协议书了。看来一切都还没有真正结束,而对于乡村冲突采取这样的处理方式,从长远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暂时还不好评说。
  但基层政权之所以在灾年的窘迫财政中,还要帮那个惹祸的义工农民,代付其无法支付的民事赔偿;根本原因在于既不能强制确实丧父的“苦主”,又还要保证实现上级强求的“零上访”。两害相权,只好扮演和事佬了。这样做也许不违人道,但是假设所有的民事纠纷,最后都以这样的方式来裹挟政府,显然又背离了理想中的法制精神。
  十一
  许多年来,由于大众对整个体制弊端的积怨,使得不少高高在上的公共知识分子,容易流入对基层政权的泛泛批判。多数时候,基层干部留给社会的印象似乎是喝酒之外,别无正事——而这,显然是一种皮毛之论,并未洞穿问题的本质。
  基层固然有基层的通病,在我看来,这种病候,更接近于某种皮肤溃疡,之所以多被清议谴责,只是因为它显而易见罢了。很少有人去追究这种病灶,在生理学遗传学等等深层次方面的变异。某个村长某天在“农家乐”请客喝酒醉了,几乎当天就会传遍全村;但是更多上层的隐秘,却是国民讳莫如深的。单就“官员财产公开”提案来说,其形成制度的阻力,绝非来自下官。可想而知,一国的不堪,岂能仅仅诿过于基层。
  灾区的基层政权究竟在忙些什么呢?就我的观察而言,也许在我所未能看见的从前,他们也曾有过清闲和逸乐;但是眼前,他们确实要为无数看似鸡毛蒜皮,而实则关系“县计民生”的事情在忙碌着。有许多很小的突发事件,都不得不令他们绷紧神经。
  堰塘村这天分来了第一批赈灾粮,但根据灾区紧急防疫的需要,同时也分来了灭鼠药。为了防止纯粹的毒药在乡村流失,上级部门想得十分周到,把药拌好了稻谷装在麻袋里,要求村组分发给各家以便直接投放。村委会要先分几万斤大米,场面自然很大也很乱。鼠药放在一边,准备分完灾粮之后再发。可是等辛苦忙完后才发现,两袋“毒谷”不翼而飞了。
  村委会紧急查询村民,要求顺手牵羊的人交出毒谷。老乡们知道是不能吃的鼠药之后仍然说不知下落,那事情就变得严重了。好在村领导还清醒,没有隐瞒不报。县委县政府闻讯之后,分析各种可能后果——万一有人拿去投毒——事态就远比自家误吃了还要严重百倍。全县所有警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两百来人,围绕周边所有乡镇展开梳篦式查访,也几同于大海捞针。
  一方面要严查秘访,还要在所有的打谷站派员监视;一方面还不能大规模声张通告,担心万一最后没有找到,引起灾区的大面积群体恐慌,更加难以收拾局面。警员加民兵全体出动,24小时挨户追索,政法委全线督阵。终于在次日得到一个邻县打来的电话,说在某处的一棵树下看见了两个类似的麻袋。“毒谷”完璧归赵,推理打电话的人,实际就是骑摩托路过堰塘村,见财起意而顺手牵羊的人。后来风闻是鼠药,还算是良心发现,假装报案电话交回了。万一他要私下处理了,这个悬案还不知要怎样折磨基层政府的心力。鉴于没有证据和后果,基层对这种偶然的窃贼,自然也无从追诉了。
  而类似的事,在基层几乎是层出不穷的。施政者稍微大意松懈,就将惹出人命大祸。假设窃鼠药者误吃毙命,乡村误传是国家赈灾粮有毒,那岂不牵出天大的冤案或骚乱。
  十二
  地震以来,纹江区已经出现了好几例非正常死亡。有的死于私搭电线,有的死于救灾车辆撞倒危墙。有的夫妻打架动刀,还有好几个农妇灾后悲观,一点口角是非就喝农药自杀。就是这些民间事故,在此刻,都要进入书记老吴和区长老许的视角。
  面对着不断涌来的救灾钱粮,面对着逐日增生的民间冲突,书记老吴和整个常委会,都难免开始有了一些困惑——在如此强大的国力支持下,重建家园肯定是指日可待的;但是“家园”绝非仅仅地表建筑的落成即告拥有,它更多的还必须是精神情感的归属,是法制礼俗和民主焕然的福地。否则,灾民即使很快迁进新居,但心灵还可能迷失在灾难的废墟上。
  南方某著名媒体标题说——汶川地震,震出一个新中国。可以说,在救灾救人过程中,社会各阶层的各种应急反应,都确实体现了胜出以往许多的“新气象”。大地的震荡确实引发了社会人心的震荡,震出了各种感人至深的场景。但是救灾之后的重建,却是最需要思考究竟该如何“重建”一个新社会的。如果重建只是恢复了废墟上的瓦舍,抹平了颓墙上的裂缝,整个社会生态的各种断层并未在这次昂贵代价的基础上得以修复,那这样的重建注定还将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针对纹江区的现状,老吴敏感地意识到并率先提出——精神重建。他们在常委会上反复论证,最后决定拟出“纹江区火凤凰重建计划”并提交地方人大讨论通过,将精神重建和物质重建相提并重,决心在废墟上打造一个浴火重生的新纹江。
  在口号繁多的中国,“精神重建”是否会成为又一个大而无当的空洞标语呢?针对在乡村社会尤其是灾区,目前确实存在和呈现的“精神危机”,究竟应该开出怎样的药方和诊案,才能真正有效地施治,这确实是一个大命题。
  如果不违心和虚伪的话,我们得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在今天的乡村社会,即便党组织依旧发展到基层村组,但是你要继续对农民高谈共产主义理想或社会主义道德,那基本属于教条主义,实难收效。乡村社会世代相传的荣辱观和礼俗法则,被当年的“社教”“破四旧”等极左运动粉碎之后,新的价值观却一直未能建立。多年被歧视和忽略的农民权利,迫使穷人在多数时候,第一反映是经济的得失,而不是道德的损益。
  面对这样的事实,高层依旧可以高调,但是基层却需要低调地推出确能敦风化俗的有效价值体系了。一国之民,一般而言,都有且需要一个“主流意识形态”。多数国家以“国教”维系民众道德,而我们舶来的马列主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我们广大农民的主流意识形态,这实在是主持文宣和教育的有关部门可以调研的问题。
  十三
  眼前的实际情况是,拨来了救灾钱粮,农民会感谢党中央。一旦分配不均不是见者有份,部分人会骂基层政府。多数人不会去想,没有基层各级上缴的国税,哪有如此庞大的中央财政。而基层要坚持原则有轻有重地救灾而不是分红,那就要一定程度地代国受责。很多时候基层官员都在困惑,何以在社会福利日渐改善的今天,“刁民”却与日俱增了呢?有的吏员甚至在留恋“双提双统”时代,农民对基层政权的敬畏。
  书记老吴是忌讳部下使用“刁民”这个语词的。但是有些时候,他也不免在私下为人心不古而感叹。但他相信,在纹江这样的人文古镇,民风淳厚应该不会是遥供缅怀的天宝盛世。对人民稍加引导,爱心、恕道、感恩和敬畏等等美德,肯定还没有失传。古贤谓:礼失求诸野。在广大的民间,在世道人心的深处,一定还有很多真善美的种子,在等待发掘和培育。于是,区委决定,要尽快将“精神重建”的提法,落实为一系列可实施有效果的办法。
  就在这时,又有几件小事的发生,触动和深化了老吴的这些想法。
  纹江区仅仅居民【场镇户口没有农田者】所需的过渡板房,就要大约一万多套。对口援建的是天津来的施工队,他们在万家镇施工时,不熟悉情况而损坏了邻村的灌渠未能及时修复。当时正是泡田插秧的季节,受影响的十几户农家很快就结队来到了镇政府,要求赔偿他们的损失。镇书记老薛对此十分恼火——自己几锄头就能修复的小事,怎么好意思去指责人家千里迢迢赶来本镇援建的施工队。
  当然摆平这样的发难,对久历基层的官员来说并不是难事。问题是农民真的只是因为懒惰而不愿自己出工修复吗?农民其实是在对救灾中仍然存在的“城乡二元结构”方式,变相地表达不满——凭什么城镇人就可以住进活动板房过渡,而他们只能拿到一两千元钱?而这个问题,事实上又确实不是基层政权可以解决的了。
  对已经部分住进板房的金河镇居民来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一批居民跑到镇政府上访,他们反映某个在板房中的妇女,自己安装了空调,架起桌子天天打麻将,手上还戴着几个戒指。他们担心这样的场景被救灾的领导和外地人看见了,会影响今后对这里的救灾援助;因此他们强烈要求政府出面去干预。
  应该说,这些群众确属善意的要求;但是对基层政府来说,却又是棘手的麻烦。板房内的暑季确实很热,国家没有规定灾区人不能享受空调。她家的房屋倒塌,当然有权利住进板房;而她在自家打麻将,政府没有权利干预——除非设局赌博。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让灾区人早日摆脱阴影恢复娱乐,总比上街闹事要好。但是这样的场面,又确实会让看见的志愿者和支援队寒心,会让视察的领导皱眉,让社会公众非议。



  我们过去的政府是无所不管的政府,当公权可以随时闯进私人空间干预百姓生活时,那更是一个恐怖的社会。但眼前,政府的权利到底该插手到哪一级为止呢?如果强制干预,必然激化新的矛盾;如果熟视无睹,又必将引起学习效应,有碍赈灾情绪。两难之中,不作为也将是一种过错。而这,又岂是无需与民勘磨的部臣阁僚所能想象的困境。
  十四
  纹江区委区政府针对灾区不断冒出来的新问题,再三斟酌之后,决定在物质重建的同时,大胆推出“精神重建”方案。他们越来越深地意识到,任何巨大天灾,损毁和伤害的都不仅仅是地表建筑和生命,它也必将伤及人民的心灵。亲友失散和财产损失皆能导致精神重创,甚至于在恐惧焦虑等负面情绪之中深陷不拔,造成心理失衡,意志衰颓,精神萎缩,德行退化。尤有甚者,悲观厌世抑或愤恨发泄,对社会秩序构成隐患。这种情绪如果不及时抑制,必将成为社会学意义上的“次生灾害”。
  重建家园必须先从精神重建开始;如果灾民不走出“等、靠、要”的心态,就会精神失守以致道德缺失,就无法彻底祛除灾难阴影而真正步入幸福健康的未来。而“精神重建”在此刻绝非一句空头口号,它已在各部门缜密讨论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架构和实施方案。用书记老吴的话说——这还是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为本,针对灾区群众的实际精神生活现状,结合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和现代文明的价值理念,探索创制的一套系统方案。
  具体来说,他们提出了“七个重建”。一要重建自信与信念;因为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许多家庭艰难脱贫,然而经此一劫,很容易悲观绝望;觉得今生很难再凭老弱之力,重建小康家园。因此需要帮助他们恢复自信心,协助他们解决眼前的暂时困难,重建勤劳致富的坚强信念。
  二要重建爱心与美德;突然陷入困境的少数受灾群众,利已主义本能可能一时占据上风。追求简单平均,不讲悲悯互助。因此需要宣传优秀的传统道德观念,教育和引导大家爱邻如己,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仁爱宽容,和睦相处。
  三要重建教化与自尊;灾难的突发性和异常性,可能引起公德力量的弱化,导致私德底线的缺失。因此要结合本乡本土的实际,引导群众树立正确的荣辱观。知耻者近乎勇,勇毅者方荣耀。房屋虽垮,人格犹立。
  四要重建礼俗与伦理;中华文化命脉能够代代相承,根基在于礼仪、伦理、道德的维系。家庭是一切礼法的基础载体,因此在恢复灾民家庭生活的基础上,要通过各种积极健康的民俗形式,倡导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夫妻恩爱、邻里礼让、劝诫互勉等优秀的传统礼俗伦理。要建立把各种负面情绪和矛盾,在家庭、村组和社会依次消解的良性机制。
  五要重建敬畏与感恩;剧灾之下,因为党和政府以及各国各界人民的救助,才能幸免于颠沛流离之苦。因此要引导群众敬畏自然,保护环境,热爱和平,尊重科学。要学会知恩感恩,以善报善,以重建家园的实际行动和效果回馈社会,报答恩人。
  六要重建纪律与机制;由于个体分散的小农经济现状,兼之灾后的人员流动,导致部分基层组织涣散,能力弱化,基层民主法制缺失。因此亟需恢复秩序纪律,重建基层民主机制,维护法制威严。
  七要重建光荣与梦想;人类最大的快乐是心灵的快乐,最幸福的事情是怀抱着希望去生活。因此要引导群众树立正确的幸福观,以自力更生勤劳创造为幸福。要鼓励受灾群众面对现实,不怨天尤人,不攀比自弃,走出心灵阴影,重建生命的尊严、荣耀与光辉。
  纹江区的“精神重建”工程,计划以现有区镇村组四级党政群组织体系为主,完善和创新村组、社区的自治议事机构,并结合各类群团组织、专合组织、学校社团、NGO(非政府组织)以及宗教慈善团体,形成组织平台。他们要探索真正还政于民、放权予民的可能,希望在议政和行政之间,建立起一种民主制衡机制,为转换基层政府和村民自治组织的职能创造条件——这在今天的中国,依旧可谓是一种积极进步且意味深长的“摸着石头过河”。
  十五
  其实,只要翻阅近年来的中央会议报告和首脑讲话,不难发现时时处处都在提倡和鼓励基层,要敢于“思想解放”,敢于“制度创新”。此中究竟暗示什么,邓小平早在南巡之日原已明白说过;要学习瞎子过河,要敢于不讨论不争论。但是对于基层政权来说,如何制度创新,又确实是一个“众妙之门,玄而又玄”的命题。
  多数基层政权之所以还是愿意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是因为担心,探索容易越轨,而越轨则要获咎。官场如雷区,举手投足之间,不定就引爆哪颗子母弹。更何况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利益集团,在暗中阻碍着社会的改良和变革。
  但是对于基层政权来说,一边要贯彻约束权力“和谐社会”的国策,一边要保证强化力度维护稳定的措施。两者之间,确难游刃有余。民众的诉求日甚一日,多年被压制的权利意识正在觉醒。当此之际,既不能打压,又不许放任,基层如何平衡民纷以求上下满意,实在是一个进退维谷的窘境。
  在某种意义上说,纹江区的“精神重建”方案,也正是为了解困,而开始的一次有益尝试。出于个人兴趣,我决定对此进行跟踪观察,我也很想知道,一个民族半个多世纪来日渐颓圮的精神穹窿,是否可能在眼前的废墟上逐渐重塑。
  大龙镇的盐井村位于区境的边界,属于深丘地带。其下辖七个小组,约五百多户人家。最初国家给灾民每人每天十元钱一斤粮的赈灾救助,在重灾区是人人均有,但是对盐井村这样相对略轻的灾区,则是按实际受灾程度评选下发。政府虽然制定了评定标准,但对于广大受灾农村来说,情况依旧千差万别,十分复杂。如果由基层政权作主评估认定灾情,代理发放,则必然产生更多的干群矛盾,甚至激起群体事件。
  救助钱粮好不容易评定发放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过渡安置费200-2000元的评定发放,接着还有永久住房16000-26000元的评定补助。涉及到如此多的款项,乡村岂能不产生争议;仅有的几个村官又岂能保证处理好如此纷繁复杂的事务。完全由政府代劳,则更可能费力不讨好,引发更多冲突。
  恰好“精神重建”计划,本身涵盖了完善乡村民主制度的内容。要求各村在原有的村民代表大会和村民理财小组的基础上,重新选举公示,推出一个众望所归的村民议事小组,使一批德高望重的村民代表成为村务组务议员,讨论确定一套正规有效的议事规则,参与决策乡村公共事务。盐井村经过民主推荐,每个组都选出了五个组务代表,然后再在其中选举公示,确定出五个村务议员。在讨论上述款项的受助人员和标准时,完全采取放权于民还政于民,群众的事情群众办这一措施。这些最底层的“议员”也知道发挥自己的民主权利,很快讨论出公平公正公开的救助方案,彻底避免了官民矛盾。
  十六
  盐井村的村民自治,可谓中国最底层治理体制改革的一次实验。其精神源头可以说,是对民国年间晏阳初梁漱溟一辈人“乡村改造运动”的承继。甚至还可以说,是对传统中国乡村礼法社会的一种恢复和更新。
  他们坚持以人为本,因地制宜,尊重习俗,明确权利;用最简单实用的原则,制定合法合情合理的制度、程序和乡规民约。使得政府公权逐渐淡出乡土社会,培养村民的民主意识,完善乡村公共事务的“代议制”格局。这样的做法,确实规避了赈灾过程中的可能冲突;更重要的是,它预示着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方向。
  当“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以及相应的细则,作为他们的村规民约,被勒石成碑高高树立在村口之时,我看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农村”,正在开始发育。那些第一次拿到“村组议员证”的代表,分别来自于各自的家族、院落和散户;他们开始学习如何既代表本族本组利益,又极力追求公平公正。他们在体验政治的妥协精神和宽容气度,在享受“人民当家作主”的真正含义和喜悦。
  正是这样一套“精神重建”方案在纹江区的逐渐普及,才解开了前述金河镇板房居民的矛盾。每一个入住户,大家要签署入住公约,要推选居民代表,要遵守社区秩序。当百姓之间互相规约自己的行为之时,政府的强权干预则可以退出,吏民矛盾才会稀释和化解。
  随着“火凤凰重建工程”的深入开展,纹江区的抗震救灾在有序中紧锣密鼓地进行,大地重现勃勃生机。县委政府组织的工作组深入到灾情最重的村组,直接参与各项重建工作。完全由群众参与的“火凤凰艺术团”,奔赴多个灾民聚居点现场宣传演出。纹江人自编自演自拍自播的电视系列短剧《纹江故事》,已经开始在电视台播出;这些以身边真实人事为原型,以微讽和赞美为基调的方言民俗剧,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确能在民间起到抑恶扬善的教化作用。许多农民第一次看到自己参加演出的电视剧也能播放,甚至还能打动邻里,都非常新奇和兴奋。用鄢家镇农民演员范华秀的话来说——那些围观的群众明明知道我们是在拍戏,但还是被剧情感动得流泪。
  每一次灾难都是对公民精神的一次检验,一个公民社会的成熟发育,也必然要经受各种苦难和挫折的考核。我在纹江区看到这样的事实——只有在物质重建的同时,倡导并实施精神重建,我们才可能真正建设出一个美好家园;才可能培养出在危情中坚毅、于悲痛中自持、在困境中凛然向前的人民。注重精神重建,才能使我们在废墟上重建一个乡风文明、民风淳朴、自尊自立、团结互助的社会;才能使我们真正抵达一个基层民主制度完善、公共秩序自觉遵守、社会环境和谐文明的新时代。

  十七
  民主不是从天而降的,民主首先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许多论者一向认为,中国国情和农民现状不适合民主,我一直认为这是为极权政治张目的说法。我们每一个人初来这个世界都不识字,不会说话,但是经过学习和模仿,我们都能完成。
  当然如果不经指导引导和培育,突然在今天宣布完全“民主”,那必然会出现我在纹江区赈灾最初所看见的现象——村民集体讨论,得出“民主”的一致决定,平分所有救灾钱粮——而这,不叫民主,叫“多数人的暴政”。因为真正的灾民只是屈从于多数村民的意志。
  但是当基层政权再三强调赈灾的政策尺度,约定好“游戏规则”之后,再把类似的公共事务交由群众“做主”讨论时,事实上,群众还是能达成合法协议的。我们得承认,今日中国农民还有种种落后和愚昧,但这不是他们的权利该被忽视和剥夺的理由。我们同在这个世界,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皆应享有天赋人权。也许我们的“民主教育”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是这样的方向,却不应该被质疑和否定。无论我们在这个国家是既得利益者还是未得利益者,悲悯的人性和天然的良知,都足以让我们清楚这样一个常识——迄今为止,民主仍然是这个世界最不坏的制度。
  纹江区虽然在发放完第一个月的救灾钱粮之后,还是发现有个别村组,将灾民拿到的钱粮领回后,进行了第二次平均分配。但政府工作组立刻进入进行了干预,村民最终还是认同了“按灾救助”的原则。我在乡下的众多访谈之中,经常询问一些村组干部一个共同问题:你认为农民通情达理的大约有多大的比例?结果基本一致的答复是——应该在95%-98%以上。这个结论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却深感安慰。
  “刁民”这个词多少有违“政治正确”,但在现实社会中,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以对号入座者。但是刁民不是先天的,一定有其“发生学”意义上的存在道理。一些人爱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而我则想说——有什么样的政府,就会养成什么样的人民。如果政府的公信力缺失,那么必然会培养没有诚信精神的人民。同理,如果政府与民争利,甚至结党营私,那人民也必将蝇营狗苟贪吝枉法。

  十八 

  现实生活中的“刁民”到底是什么样子呢?纹江区的基层干部给我举了两个例子,颇耐回味。就在抗震救灾的紧张状态下,区里的群工部接待了詹家村的一个上访农民。他的诉求是要政府给他赔偿一个媳妇,大家听后顿觉瞠目结舌。经过调查,原来他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其妻外出打工多年,回来坚持要和他离婚。他不同意,无法协议,其妻只好将他告到法院。他跑去警告法院,不许判决离婚。但是根据《婚姻法》,他这个确属可以强行判离的,法院自然不怕他的威胁。他知道无法起诉法院,于是就选择信访之路了。 
  前面说过,基层信访是必须接待的,否则他越级上访,地方就要被问责。但是接待了却没法帮他解决——哪里去帮他再骗一个老婆啊。虽经劝说,但他还是要缠访不休,基层也只能苦笑面对。对于这样的人,他就是因为不满判决而决心要天天恶心你,实际是无法可治的。你可以骂他神经病,但是如果他家人和本人不承认有病,基层一般也不敢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还有一个人的故事更有研究价值。他原本一个老师,文革期间检举某领导奸污学生,查证不实,反过来以诽谤对他实施了劳教处理。当时他所在的地方行政区划属于绵阳市,而现在则划归到德阳市的纹江区,文革后落实政策,他依旧成为了纹江区的一名教师。从现在的眼光看,过去对他的处罚确实冤屈。于是他开始了他的上访之路,几上省城和北京,给纹江区增添了巨大麻烦和政治影响。 
  他现在的诉求是平反和索赔,而索赔的金额是180万。当初判他劳教的还是绵阳市某“革委会”的名义,而今天的德阳市根本没有权利去改判,更不要说纹江区了。改判就要赔偿,而纹江区的地方财政要为几十年前邻市的“革委会”巨额买单,也确实觉得太冤。问题是根据属地管辖的原则,他只要上访北京,纹江区就得派人出钱去接回,还要在政治上被问责。长此以往,又实在很烦。更不要说一旦赔偿给他,那整个文革的冤案就都会起来索赔,倾一国之财力,恐怕也难以偿清。 
  问题就这样摆着,一边抗震救灾,一边还得派人周密看顾着他,怕他趁着奥运上访,那惹祸就大了。对于这样的“知识分子”,你还不敢再把他随便弄去劳教,更何况在他的教学工作方面,他还是有口皆碑的好老师。最近他提出,要是再不解决他的问题,那他就要“有大行动”了。基层政府知道这种恐吓后,担心万一他作出什么对学生不利的事情,那就难辞其咎。只好将他换一个工作,更加严密地注视起来。 
  这到底是“刁民”还是“冤民”呢?在基层,还有许多类似的历史遗留问题无法解决。只是多数人淡忘了伤痛,而只有极少数人还在这么固执地追究而已。当国家对此类问题都只能留待历史时,基层政权只好继续承受这样的夹磨而别无良策。 



  十九
  汶川大地震世所罕见,震惊寰宇。今天的中央政府也确实实力强大,敢于解囊;民间社会也真正逐渐发育,能够慷慨。因此灾民短期困窘之后,即未流离失所,更没有饿殍填壑的现象。对于那些无端成批死去的孩子,我们除开永远耿耿痛心之外,实在看不清楚今天的法律,是否能完成对相关责任人的指控——毕竟这确实是一件难以周密举证的事。这一问题也许暂时可以抚平,但隐埋的危机肯定是长远的,还需要时间之流来冲刷漂淡。 
  重建——哪怕就是房屋,也还有众多难以想象的困难。政府誓言要在今年春节前,让80%的灾民住进新居,我对此并不乐观。现在的灾区,所有的建筑材料大幅涨价,买砖的车辆排如长蛇。政府的政策是——三口之内的家庭如果修成简单新居后,可以拿到1.6万的补贴。因为担心部分人先拿钱去吃喝赌博了,最后还是无房可住,所以要求建成后再给。而新修这样一个50平米的平房,至少也需要6万左右。 
  多数灾民是没有大宗积蓄的,亲戚朋友也多在灾区,私人借贷都难。政府要求农村信用合作社给予扶持贷款,而灾民没有任何可资抵押的财产,事实上是缺少偿还信用的,因此也多数难得借到。再拿纹江区的信用合作社来说,其整个存款量都只有几千万,而灾民至少需要贷款两亿,同时还要取出自己的存款,那很快就会被挤兑倒闭。 
  目前在纹江区有施工资质的建筑队非常有限,多数开始重建的灾民,都是在废墟中扒拉断砖残瓦,自己动手一点一点垒砌。政府要求大家要修建足以抗震的有钢筋圈梁的房子,但悲苦的农民哪里去借钱买钢筋水泥来浇铸。只能苦笑着对我说——把基脚挖深了,砌的18的墙,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根本的问题我认为还是地权的问题。当土改时分给了农民的地权,又在以后的合作化运动中被强行骗成所谓“集体”的地权之后,农民便成为了真正的无产阶级,而且是根本没有“专政”权益的无产阶级。即使现在土地又承包给了农民,还号称永远不变,可是农民是没有土地证的,因此他也无法拿土地去抵押贷款或者自由流转。这个话题太大,只能另文专述。 
  眼前的地震确实震出了许多新问题。我只能在继续跟踪调查的过程中,来深入解析目前乡村社会的困境,并借此探讨乡土中国的出路。我相信,无论是基层官员还是底层百姓,都在隐隐渴望,希望在如此广大的一片废墟上,真正重新构建一个全新的乐园。那才不负那么多的逝者,不负有情众生的殷殷相援和期盼。 



  二十
  纹江区是三国古战场,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太多可资借鉴的往事。 
  因庞统“策蜀”而终于到手建立的蜀国,最终在治蜀名相诸葛亮的手上,还是二世而亡了。庞统祠的对联之中,还有后来文人的推许——两人有一安天下——这是对这一对策士多么高的期许和评价啊!可是下联却是无尽的哀惋——千古成双伴夕阳——即便怎样的鞠躬尽瘁,终不能挥戈挽日。英雄气短,兴亡还将怎样的频繁而漫长。“埋尽英雄芳草地,消磨岁序夕阳天。”此中的无奈和惆怅,只有那些亲历衰兴的过客,可能才会深深领会。 
  地震之后十几天,我再次来到纹江区白马关的庞统祠凭吊先烈。但见瓦棱倾覆,残砖遍地,陵墓也骤现裂纹了。这个清代修复的国保建筑,在支离破碎的阳光下,灰熄香冷,顿显荒芜之气。再转顾山下人家,层层废墟边上,却已炊烟又起——这是一个怎样顽强耐创的族群啊,不断茁生的求存意志,永远在坟墓和瓦砾之间岁岁枯荣。 
  在庞统祠的众多楹联中,我真正看出川人的恢弘和大气的,是这样一副——真儒者不图文章名世;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这是对儒巾将兵的庞统的赞誉,更多的却是对我辈犬儒的嘲讽。在这样的挽联之下,蝇营狗苟的所谓儒生,岂能不觉汗颜。 
  想当年庞统屈居县令之际,无心衙务而被夺职,邻国的鲁肃都要为之向刘备保荐——庞士元非百里才也。只有放在“别驾”位置上,方能一腾“骥足”。想想人生的种种际遇和结局,很多时候实在是依违两难。 
  两位名臣的艰辛努力,六出岐山的最终失利,蜀汉政权还是毁于阿斗一代。时事造就了英雄,英雄却总难挽时事,这,也几乎是千古不易的命数。 
  成都武侯祠的名联下句曰——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样的警言,说的是逝者,也许点破的还是来人。 



来源: 作者博客 | 来源日期:2008-09-16 | 责任编辑:刘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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